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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 第十二届相思湖现场作文大赛获奖作品(1)

日期:2016年05月03日 来源: 作者:

一等奖

阿诚与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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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来得早,树梢缠绕暖阳。像一枚珠子,被母亲斑斓的手掌纹脉拢托着。人们贪享冬阳,纷纷从室内走出,到草坪、门口、或河边,两三围坐着,大人谈家常,小孩追赶嬉闹。一些树木光秃秃,有些则永远茂盛。

学校里,阿城在和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说一个自己内心的秘密。轮到阿城,他说,我没有母亲。

他的伙伴们愣了愣,随后起哄,他们认定阿城在说谎,每次去阿城家里,都能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那不是他母亲,又是谁呢?于是他们商量,把阿城驱逐出队伍。

阿城内向,自闭,偶尔如这次,得到允许和他们玩,但从来不善分辨。只好叹气,一个人走过喧嚣热闹回教室,背影落寞,被斑驳投在水泥地板上。教室只有他一个人,阳光走到走廊便停滞,阴影里,阿城打了个寒颤。

阿城没有说谎。

从小,爸爸便告诉他,他的母亲抛弃了他。生下阿城未足一个月,她就和其他人私奔,多年来,没有一点音信。

“她一点都不在乎你,别再问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孝顺孝顺你妈妈。”阿城的爸爸凶神恶煞,每次都这样说。

他口中的妈妈,就是同学说的那个年轻漂亮的阿姨,也是他的继母。她对阿城很冷淡,虽不会在吃穿方面有所扣减,但态度总是不咸不淡。阿城今年十一岁,他想要爱,想要母亲,还想要一个知他冷暖的家庭。

他常常做梦,梦里世界颠倒,钢笔写出来的字是白色的,窗台的百合开出一朵黑色的花,认识的人都指着他说,你生来就是个错误,你永远都不会被接纳。

梦醒,是夜里十点,继母和爸爸在弟弟房里,讲睡前故事,偶尔会有笑声,在夜里特别刺耳。阿城想要被接纳,今年冬天来得早,应该储藏一丝温暖。继母身体有些不适,阿城想要攒钱,给她买一件漂亮的大衣。

前两日,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偷偷从家里到镇上,去找一件漂亮的大衣。在商场里,他看到了它。那是一件长及脚踝的廊形大衣,酒红色,领子是可拆卸的毛领。店员说,围上会像围着一条狐狸的尾巴那样,整个人都会发热。她还说这件大衣质量很好,可以穿很久,保存得好,还可以传到下一代咧。说着笑了,露出两排浊黄的牙齿。

阿城也笑了,他开始想象,自己捧上这件大衣,继母会用她温软的手抚摸自己的头;会穿上它去学校参加自己的家长会;他们会在冬日,一家四口去集市,买热腾腾的烤红薯。他把脸微微蹭到大衣的毛领上,像靠着母亲的肩膀。

越看,阿城对这件大衣就越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这件大衣的价格,七百九十九。阿城没有那么多钱,实际上,阿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除了必要的学习用品,爸爸从不给他多余的零花钱。

阿城苦恼极了,他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挣到那么多钱。

回到家,阿城打开床底的盒子,拿出里面大大小小的信件,这些信从另外一个地方寄过来。半年一封,内容几乎相似,信里嘱咐阿城好好学习。还说,碰到困难了,一定要写信告诉她,落款是一个叫金萍的女士。这些信都是寄到学校,阿城曾问爸爸,这个金萍是谁,为何总是给他写信。阿城的爸爸回答,以前村里和社会成功人士结大手拉小手,这是活动里一个阿姨,写信只是个问候。有一次,阿城想回信,爸爸突然勃然大怒,责骂阿城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从那以后,阿城没再提这件事,只是收到的信都会收起来,放在床底。

每当在家里感到孤独时,阿城就拿出来看一遍,即便是如爸爸所说,这只是是活动的敷衍问候,但也算是有一个陌生的阿姨,稍微记着自己,世界那么大,阿城能有这样一点温暖,也足够他不会那么难过了。他像一条狗,孤独,在雨天里卷缩,对外界麻木无应。不过这一次,阿城想回一封信。单纯说说自己的烦恼,倾述那个梦魇,问问金萍阿姨,是否有一天,世界会颠倒过来。

“金萍阿姨,展信愉快,您在信里常说,希望我是一个相信爱、拥抱爱的孩子,我没有爱,我想去争取......”阿城伏在床上,一笔一划写着烦扰,冬阳溜进房内,照到了他的背上。

 

另外一个村庄里。一名妇女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晒黄豆,一边挑拣已经被老鼠啃噬的坏豆,坏豆拿来做豆腐,制成豆干,便是一年的主要吃食。剩下的好豆等到集市日拿到街上去卖,补贴一些家用。

“金萍,有你的信。”门口突然响起邻居的声音,正说着就把信送到面前了。

叫金萍的妇女起身,大概40来岁,一米四的身高,驼背,背上有一个圆形的突起,兔唇,牙齿露在外面,面色蜡黄消瘦,是一个丑陋的侏儒。

金萍站定,面色疑惑,这些年从来没有来信。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信的瞬间,脸色突变,眼睛水润,似是泪水在打转。

把邻居送出门,金萍走回屋内,小心翼翼打开信看起来,这一看,便看到了天黑。看了几遍,就哭了几遍。想到来信者生活如此煎熬,她的心也像刀割。哭累了,饭也忘了吃,灯也不开,直接趁黑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金萍早早起床。来到村头,这里有一户人家,两个月来都在建房子,已经建了三层。再往上的砖头都得人工往上搬,屋主便找来村里的许多小孩,从一楼到三楼,每搬一块砖头可以得到五毛桥的报酬。很多小孩子都跑去搬砖,为了挣得一些零用钱。

金萍跟户主说明了来意,想来这里搬几日砖,赚一些家用。本来只是收一些小孩子,但是因为金萍模样特殊,平时为人又老实,在村里也颇得照顾,户主心软,也就答应了。

这份工作很辛苦。首先,得有一个人帮忙把半个金萍高的砖头弄到她背上,再用衣服或围裙把砖头和身体绑在一起,然后背上三楼,找一个地方叠放整齐。如此三四趟来回,金萍已经浑身都湿透。累得气喘喘吁吁,那天,金萍一共搬了六十来趟,赚了三十多块钱。

这以后的每个傍晚,金萍忙完田里和家务,都跑到那户人家去搬砖,风雨无改。每一块落地的砖,都是大汗淋漓换来的。金萍好几次累得起不来身,竣工时,金萍一共挣了五百多块,全都是五毛、一块的票子,她仔细用一个荷包包好,放在床板下面。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数一遍才睡下,临出门也拿出来数一遍才安心。

床板下的钱成了金萍的心事,谁都不知道。村里的人只道,金萍收到一封信后,人也忙碌起来,消瘦了不少。冬天是磨黄豆做豆腐的季节,也不见金萍,今年可不晓得吃什么咧。

集市这天,金萍拿出晒好,挑拣出来的好豆。一共装了满满三麻袋,估摸有两百多斤,叫来隔壁老王帮忙扛到村口,又叫着好几人帮忙弄上公共汽车,拿到集市上去卖。来回好几趟,金萍跑得头上都布满了灰尘,但她却显得格外开心,笑呵呵地,连说话声都大了起来。等到黄豆都搬上了车,金萍也上去找位置坐下。汽车带着一车的人开动,尘土扬起,朝阳似乎在前方。

 

冬天越来越冷了,阿城穿起了厚厚的衣服,戴上了旧的帽子。继母的身体仍然不适,阿城依然惦记着那件大衣,夜里十点做梦醒来,隔壁还是偶有笑声。

这天,阿城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那个和蔼的老人桌子上正摆着一封信,阿城走进去时,他摘下了眼镜。

“学校最近获得一些社会人士的捐助,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校方决定,你将获得一部分资助。”说着把一个信封拿出,递到阿城手上。

阿城愣住了,脑袋轰的炸开,面色因激动而潮红。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连话都颤抖起来。

“谢....谢谢校长。”阿城接过信封,抖抖索索将它放到口袋里。

“嗯,要努力学习,对得起资助你的好心人。出去吧。”

阿城走出校长室,内心激动,但又仿佛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后方传来。阿城甩甩脑袋,把夹杂在激动中的不安甩开,紧紧抓着口袋,也紧紧抓着爱的希望。

 

离上次的集市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以来,金萍门口每天都聚集着很多村民,拼命伸着脖子往里面张望。

金萍躺在床上,下半声绑着绷带,头上也还围着纱布,每天昏睡十几个小时,身体越发虚弱。邻居进进出出,担任起了金萍的家人,招待送来慰问品的那对夫妇。

他们是镇上的一对夫妇,集市那天,金萍卖了黄豆,在回程时为了省钱,没有坐汽车回来,而是选择了步行。在二级路过马路时,由于身体原因,行动缓慢,撞上了行驶的车辆,开车的是此次前来慰问的夫妇。

村民都说,金萍这回,恐怕是捱不过去了。老人都说,冬天是难过的季节。

这一天,金萍突然清醒,面色也红润了些,她叫来那位和她如同亲人的邻居。

“玲姐,那钱...............

“已经寄出去了,你就放心吧啊。”玲姐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金萍努力扯起一个微笑,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了泪水。玲姐的女儿拉过玲姐,偷偷到屋外的墙角说起话。

“妈,你看,这一个亲人都没有,万一.....”说着,也拉起袖子抹着眼泪。

“没事,有我们呢。金萍和那个人离婚后,是在没联系过了。可怜的是阿城,连自己的母亲都.....

正说着,屋内突然传来哭声,玲姐一个激灵,赶紧往里跑。山间夕阳慢慢沉下,天还是黑了。

 

阿城又做了那个梦,写在信上的字是白色的,窗台百合开出了黑色的花朵。梦醒后,阿城撰着从校长那领来的钱,搭上了一辆汽车前往镇上,他这回没有步行,恨不得汽车会飞,好让他快点抵达集市。

终于,阿城买到了那件梦寐以求的大衣,廊形,酒红色,还有可拆卸的毛领子,围上像围着一条狐狸的尾巴,继母一定会喜欢的。那个店员将它整整齐齐包好,放在一个盒子里,再用金紫色的袋子装起来,亲手放到阿城手里。

回家的路上,阿城紧紧抱着它,因过度用力,手臂都酸涩起来。他突然想起金萍阿姨,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似乎是写了那封信后,自己才有了这好运。可是金萍阿姨却没有再回信,她大概很忙。长大了,领着弟弟还有父母去看看她吧。

阿城越想越激动,这个自闭的男孩,笃定奉上一件大衣,就可以为他赢得一个母亲,一个家庭。

阿城到家时,正值傍晚,继母一个人在家,在厨房忙着饭菜。

他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心冒了许多汗。他思考过千百回,怎样将大衣交给继母,哪只手在上面,话该如何说,回程时,都细细过了一遍,连微笑都练习过几回。然而此时,他还是不知所措。起先,他将袋子放在沙发上,自己坐在一旁写作业,想着继母总会问起,到时再说便是。而后,又觉得不妥,他思考了会,又将大衣放到了继母的房间,想想还是不妥。正踌躇、犹豫、紧张,继母从厨房里出来,他沉住丹田,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递上了那件大衣,同时,也双手捧上自己那可怜的期许。

雨珠倾盆而下,卷缩的小狗,用尽力气,紧张地把小小爪子伸向行人。

她显然有些意外,“这是什么?”她说,声音淡淡的。

阿城将大衣袋子和盒子打开,把那件大衣捧在手上,从窗外来的阳光照在衣服上,看起来美极了,一切,都像是梦里的场景。

“哦,是衣服啊?”继母说道,“谢谢你了,不过,我平时都不穿酒红色的,这个不适合我,你把它退了吧。”不咸不淡,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说完,又走进厨房,锅碗瓢盆响起哀乐,刺鼻蒜香味弥漫整个屋子。

仿佛被抽了一记狠狠的耳光,阿城羞愧难当,心里涌起许多恨意。他在屋内站着,脑子空白,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爸爸该接到了弟弟,是时候回来吃晚饭了。

这只困兽颓然走出家门,不知在外面游荡了多久,手中越感沉重。他这回,竟是一条小狗也不是了。走着走着,恨意也慢慢消失,阿城像一只断线木偶,融成一团,坐于河边。

不知坐了多久,他感觉像是过了一生。望着干净清澈的河面,阿城突然将衣服往地上甩,恶狠狠地踩上去,直到把毛领踩得七零八落,伸脚一踢,大衣被踢出半米距离,卯足劲,又一踢,大衣咚一声落入河面,像浮萍,在河面漂浮了一会,便慢慢的往下沉,直到最后,只冒起一个泡泡,在阳光下迅速破碎。

阿城这回,可不再相信什么爱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母爱呢,他想,爱,不过是现世的谎言罢了。

 

 

 

 

 

 

 

 

 

 

 

 

 

 

 

 

 

丑人

韦寿金 钦州学院

 总有人,为了打碎镜子割伤自己,然后,莫名的哭泣。

                                                   ——题记

迟秋的雨洋洋洒洒的落在九原街的一号花店的旧木板门上,戏了戏躲在屋檐地的郁金香,满天星、粉红玫、灿金菊,也煽了煽梦阿婆的老麻裙边角儿。

老妇人在掩门边的竹藤椅上半闭半睁地躺着,略显肿态的体形压得几根藤根儿发出“吱吱”的躁动。灰墨色的大裙布包裹整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灰里掺白的头发下,一片红惨惨的大胎记让得整面皱纹有了神秘的波澜。

雨才开始来得急,飞了几滴成了梦阿婆的嘴角的泡沫儿。

“茉莉这丫头跑哪去了?送几朵花都耗了个大半日的,真是个懒的要命的丑丫头,真不知我当初拾她回来是不是故意为了我受罪……”梦阿婆翻了一个能从门掩处看外面的姿势,一双青紫而又毒狠、怜悯而又不屑的老凤眼仿佛要看穿过这细雨濛雾,去找寻一个身影。“这雨可下得真害!”梦阿婆又念叨了一句。终于,一个白色的淡淡的身影入了她的眼珠儿。

茉莉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一袭淡素的长裙使人不禁意地梦见一朵集天地灵气的茉莉花儿独秀心间。她把一束同样白的茉莉放在胸部紧贴着,一手护着,另一个手护着脸上的面具。同样是苍白,无修饰的。

茉莉也不知道自己从上面时候便要戴着个面具,也没试过把面具摘下来过,也没有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脸。事实上,一号花店不允许有镜子出现!她快步跑了回来,把花放下,着急的跟梦阿婆用手语解释着什么。

她是一个哑巴!

“刘长生这小子又故意调戏你了?故意说订花然后又不要?”梦阿婆有点不耐烦地确认道。看着面前的人有点受惊地点点头,天上的珍珠掉在头发上还迫不及待地划到了发根、发梢,以及白面具边去,湿漉漉的一朵羞花顿时照亮了整个小木屋。

“进来洗洗吧!”老妇人扶着藤椅把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没有多说什么,与身后冷得有些发抖的小姑娘进了澡堂。

梦阿婆规定了洗浴时不能开灯的,因此整个昏暗的空间狭小的藏在楼梯下。放好了水,老的人熟练地把茉莉的面具解下,脸色总是无惊无色着。“记住,你是丑人,有张难看的脸,千万不能在第三个人前摘下面具!”梦阿婆言辞激烈地说道。这是每天茉莉须听的导告!

雨,落在身上,让茉莉的心痒痒的,可一碰到暖热的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融化在里面。昏暗的灯光让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只能任凭双手去触摸、感受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特别是脸。脸是滑滑的,跟手臂一样啊,会长着什么样的异常?像阿妈一样的胎记吗?可阿妈为什么自己不用戴面具?是比阿妈还更恐怖丑陋的东西?茉莉闭着眼,却再也不敢想下去,可实然又想起刚才,刚才送花时刘长生在后面偷解她的面具,还发出一声惊呼……

“记住,你是丑人,有张难看的脸,千万不能让别人摘下面具。”梦阿婆的话语又一次在耳畔想起,让茉莉的心里生出许多未知的恐惧。

我真的很丑吗?

因为我长得很丑所以要戴着面具吗?

茉莉在心里暗暗想着,可她却说不出任何对这世界的询问与控诉,她只能偷偷在心里升起一个想法,又平复一个想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梦阿婆!你说谎,你在哪里,快给我一个解释……”刘长生高兴的声音在花店外飘过来,有些意外,一想却又满是轻佻。

“你这挨千刀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居然敢自己送上门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梦阿婆的声音明显比刘长生的音量大很多,在躁动的雨声中仍然不输一分气势。茉莉被实然的争吵惊醒,连忙穿了衣服戴上面具跑了出来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正在百花散香的狭小空间对持着。梦阿婆明显是被人吵闹而火冒三丈的样子,而刘长生则是一副常胜大将军的架子。真不知他哪来的勇气!

“梦阿婆,你说谎,你骗我!”刘长生再一次得意地发问,眼神不时掠过茉莉的面具让整个空气显得奇异。茉莉靠了靠梦阿婆那边儿,胆小的性格再次表露不已。可是,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关于什么的,自己也讲不清楚!

“刘长生你是不是喝酒喝疯了吧!跑来我这撒什么野!我什么时候说过谎,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老妇人还是一样的麻利,顺手抽出一个扫把,想随时动手把眼前这浪子给赶出去。

六目对视着,但刘长生那诡异的冷笑还是有些让人头皮发麻。“哼,你还狡辩!你告诉我!茉莉是不是真的很丑?”刘长生像抓住了梦阿婆小辫子一样,紧追发问,“我刚才已经看过了,茉莉脸上干净得很,就你这个毒妇使坏,让茉莉整天裹着个面具,还背负了十几年‘丑人’的骂名!”

“你自己猜是真正的丑人吧!梦阿婆!不但外表丑,心灵也丑!”刘长生越说越起劲,一张涨红的脸却把梦阿婆的脸映得惨白!

“你这混蛋!”梦阿婆弊了许久,才从牙齿里嘣出这个几个字来,又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直接倒在竹藤椅上,压倒了一盘刚绽的白茉莉,泥香惜堂。

茉莉想要说出话来,却只能助长了泪腺,看着养母与刘长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靠本能撑着。刘长生闹了一泼,气缩缩地冒雨走了,留下母女二人及一个被老妇人扔掉的面具在地面上散落着。

“茉莉,你恨我吗?”梦阿婆问道,没等到女孩回答,便自言自语地走回了房间。

“我真丑!心跟人一样丑……”一句句心酸的语句让整个雨日都惨成了世界末日。

雨停了,九原街却没有了一号花店。

有人看到,几个男人冲进去跟梦阿婆闹了一场。据说,是梦阿婆的夫家。他们说,梦阿婆当年戴着面具嫁入,后来被人发现是丑人然后赶了出去。梦阿婆把那个男人的聘礼拐跑了,因此有了仇家……

“茉莉,你很我吗?”梦阿婆披着散发,拖着跛脚问道。

那帮人打上了她的腿!茉莉扶着老妇人,眼泪还是不自觉的流着!那个谎言,却那么让她心疼。

“记住,别让男人因你的外表而爱上,那都是假的!别被人骗了!”梦阿婆苍白的皱纹仿佛得到了一丝解放。

雨,走得很慢,但很冷……

 

 

 

 

 

 

 

 

二等奖

黑白

徐明娟 新普京集团娱乐网官方网站

(一)

林芸接到消息的时候正是深夜,窗外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她做了一个恶梦,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奔跑,后面有一道黑影追逐着她,身后传来一阵阵喊叫声:“等我,林芸,等我,我才是真正爱你的……”当这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她被吓醒,而这时床边的桌几上的电话正响个不停。

喂,您好,请问是秦东的家属吗?电话的另一端那个声音平静淡然地问道。

是的,我是他的妻子。林芸擦着脸上的汗水,回应道。那个恶梦让她有些心慌,一时没缓过来,她没有多想这问话,只是礼貌性地回应。

秦太太,您先生出了车祸,送来的时候,已经情况危急了,经抢救还是……请节哀!听完这话,林芸仿佛听到万丈高楼倾塌的声响在耳边轰轰作响,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那个人在说谎,怎么可能呢,秦东在四个小时前还和自己通过电话,说出差回来一定会带给自己一个惊喜。现在,说他死了,骗人的,肯定是骗人的。林芸双手握着听筒,气急败坏地说:“今天不是愚人节,闹够了没有!开这样的玩笑,阴天下雨小心着点,当心被雷劈!说完就在对方讶异但依旧淡然的“秦太太的说话声中挂断了电话。

林芸倚着床,心缩得像石头,一种可怕的感觉瞬间占据了自己的脑子。她迅速拿起手机拨打秦东的电话,可是连拨几次都是无人接听。可怕的感觉像一道阴影,和外面的夜色一同将她拉入深渊,世界倒塌的声音更加清晰,她听到自己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

凌晨四点,林芸和公婆一起到达了医院。太平间里,暗淡的灯光下,秦东安静地躺在那里,他不是安静的人,平日里总是坐不住的,身为体育老师的他对一切运动疯狂且挚爱,攀岩,爬山,游泳更是他的强项,然而,这样一个人现在却静静地躺在那里,渐渐冰冷。

(二)

秦南赶来的时候,一身寒气,头发上的雪尚未化去。林芸一见到他,便死死拥住他大哭起来。秦南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还有我,还有我。暗淡的灯光下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已经没有血色,那颗曾经和自己因为同一个人而跳着的心脏已然停止。秦东,这么多年了,你该知足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葬礼在一片沉痛中进行,冬日的雪来不及化去,秦东便与这世界永远诀别。林芸哭了很久,直到最后哭到沙哑,哭到无力,哭到无泪可落。

医生说秦东喝了太多酒,开车开得太快,所以才发生了车祸。可是,这世界没有人比林芸更了解秦东,他的酒量很好,喝再多也不那么容易醉,有时他也需要应酬,每次都会装醉然后被送走。她还曾经嘲笑他,说他是生活中的影帝。现在说他因为醉酒驾车,林芸不信。秦东是撞到树出得车祸,所以若非醉酒意外,那便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或有人谋划了这一切。

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秦南一直陪着林芸,劝慰她,开导她。

嫂子,为了云西,你也要挺住啊!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哥哥很难安心的。

云西,林芸与秦东唯一的儿子。他今年十一岁,在上寄宿学校,林芸和家人对他隐瞒了这一切,失去父亲,这样的伤痛他怎么承受。

林芸知道一切都需要一个谎言去支撑,他的儿子不能知道事实。

秦南,云西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了!

秦南闻言点头,心中漾着难言的喜悦。云西终于可以叫他一声“爸爸,他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了一点儿结果。而他怎会满足这一点儿,他真正想要的也不会太远了。

秦南和秦东是双胞胎,看起来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来。恋爱结婚那会儿,林芸也不大能分辨出来,后来相处久了,根据他们各自的性格与习惯,才勉强能识别出来。秦南与秦东恰好相反,他喜静,性格也偏内向,平时不爱与人交流,有时坐到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林芸很快就能分辨哪个是秦东,哪个是秦南。

(三)

云西生日那天,秦南把他接回家,林芸做好了蛋糕等着他们。

爸爸,你把秦南叔叔叫来好不好,我想他了。云西啃着一块蛋糕,对秦南说道。

云西,叔叔很忙的,等他不忙了,一定会来看你的。林芸看看秦南,然后替云西擦去鼻子上的奶油。

哦,可是那几天他来学校看我,说去上海出差几天,很快就回来,怎么,现在还没回来?云西无心的几句话,让林芸的心一紧。秦东也是去上海出差的,他们俩难道一块去了上海?

秦南的脸色未变,仍是一脸慈爱的笑,“快了,叔叔很快就回来了。”他一直认为,林芸笃信秦东是意外身亡。所以,对于林芸并没有太注意。

林芸和秦南等到云西睡了,才得以松一口气。林芸看到秦南宠溺云西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恍惚,仿佛云西是他的亲生儿子一般,他现在是一位真正的父亲,她儿子的父亲。那一刻,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最近,她和秦南走得太近了,秦南对她无法无天地好,有时,她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很不一样,那眼神里像藏着一团热烈的火焰,可却被什么压抑着,成为一股柔和的春风。她对秦南了解并不太深,只是最近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除了秦南,她不知道还能找谁。只是与他接触得越多,她内心就越慌乱,或许是最近睡得不好,想太多了,她这样想。

一天,林芸整理秦东生前的东西,无意间看到那本同学录。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这里面都是大人物的记录,他的同学有的现在是教授,有的留学美国,有的是公司大老板,全部都挺有成就。他那时还有些沮丧,认为自己最没用,到头来只是一个体育老师。林芸一页页翻看着,那里面也有秦南的留言,大学时候,他和秦东是同班同学,这没什么好奇怪,可是,当她看到下一页时,手有些发抖。杨里,这不是医院里那位通知她的医生吗?他认识秦东?

她坐下来,理着头绪啊:秦南和秦东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差去上海;杨里说秦东是因醉酒出意外;杨里和秦东是同班同学;所以,杨里和秦南也认识。这一切,让林芸觉得有些地方存在某种关联。

(四)

那天,她想了一夜,也许,她需要一个答案。

星期天秦南照例来林芸这里,他需要给云西送换洗的衣物。林芸刻意将云西的衣服洗得晚了些,秦南来取的时候,衣服还有些潮。

不急,下午再去吧。林芸笑着说,“我去准备几个菜,你吃了午饭再去。她记得秦南酒量很浅,而且酒后总是说一大通话,不着边际,有时也挺滑稽。可是,她知道像他那样内向的人心里如果有难言的秘密,酒后便是最好的发泄。

她连敬了他好几杯酒。“秦南,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挺下去。她看得见他的笑意,他今天很高兴,几杯酒下去,他的脸有些红了。“我很乐意,乐意照顾你,照顾云西。”他迷离的眼神将他望着。“小芸,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他顿了顿,有些痛苦地笑笑,“你的眼里只有秦东。他有什么好,而我又哪里不如他?”他抓住林芸为他夹菜的手,眼神里是火焰般的热烈。

她想要抽出手,却挣脱不了他的力道。

“秦南,你喝多了。”

“小芸,我爱你,比他更爱你。”他站起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死了,真好,这样就没人再能把你从我这里抱走。”

“秦南,你醉了。林芸觉得这个冬天好冷,喝了酒,心不暖反而更冷了。

我没醉,他都不会醉,我又怎么会那么容易醉,你别忘了,我和他可是双生子。他的声音突然明朗起来,林芸整个人一瞬间便僵住了。

你都猜到了,所以,你希望我醉了吧,可是,你怕,你怕这真相。他在她耳边低喃,如鬼魅一般。

为什么,他是你亲哥哥。她以为真相会让她疯狂,可是当她知道这些的时候,却那样冷静。

因为,他抢走了我的儿子。

什么,你这个疯子。林芸拼命挣开他,可是却是徒劳。

对,三年前,新婚之夜,新郎是我,那天他被我迷晕了,睡在我的车里。所以,云西是我的儿子。他的语气那样平缓,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

你怎么可以……你这个魔鬼!林芸几近崩溃,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那个新婚之夜会有这样荒诞的事情。

我受不了他抱云西,受不了云西叫他爸爸,更受不了你对他笑。那天,我用三年前一样的迷药,让他丧命。这样可怖的事情在他口中说出来,平静如水。听到林芸耳中,却好比晴天霹雳。

杨里是我的死党,我曾在他老婆落水时救了她。说个谎话,对他来说不难,顺便报个恩,一举两得。他松开林芸,看到她一脸的泪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芸抬眼望着他,不知是怜悯还是憎恨。“因为,他是你哥,他是你哥,对不对?对不对!”她近乎嘶吼,失声痛哭。

该死的,死了都来缠着我,每夜都来梦里叫我。他拿起酒瓶掷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我去陪他,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云西。”他突然变得轻柔,是她认识的那个秦南。“我是爱你的,我是真的爱你,可是,他是我哥……”她看到他的眼泪,她似乎从未见过他流泪。

林芸将他抱住,任他哭泣。

(五)

他死在自己的床上,去得安详。

她劝他自首,可是他没有。他说,讨厌被束缚,讨厌阴暗,讨厌没有没有阳光的地方。

南山公墓。林芸带着两束花,停在紧挨着的两座墓前,良久无言。

这世间充斥着谎言。黑色的谎言吞并了良知,让一切美好成为祭品,得到的比失去的多,但最后得到的也一样会失去。爱衍生了恨,恨挟裹着爱,只是恨得疯狂爱得无力,白色的谎言最终破碎,它比黑色谎言更伤人心,好比云西知道所有的真相,遗憾着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未能送他最后一程。她本想给他全世界的阳光,可是他的世界总难免阴雨绵绵。

可是,明天依旧会来,阳光依旧会洒满大地,驱逐黑暗。

微风徐来,带着光和暖。愿被这尘世真诚相待,没有谎言,没有黑与白,只有爱与被爱。

破茧成蛾

冯敏 广西师范大学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我的周身被厚厚的一层东西禁锢着,我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静默着……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听到断断续续的讲话声,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她告诉我:“你是只蝴蝶,我觉得你的翅膀肯定很漂亮,我会带你去丛林里跳舞,你就快要出来了,不要怕……”

从这一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声音,她给我讲花朵,讲天空……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出这个叫“茧”的东西了!那个声音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每天都在盼望着我出来。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可以碰到茧的顶部了,浑身也充满了力气,我使劲向上挤去,直到筋疲力竭,也只是钻出了一个小小的洞。我不顾一切地将头探出去,使劲向外钻钻钻,我终于看到外面了,可是没有花也没有天空,只有光秃秃的墙壁。我将翅膀从茧里抽出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痛苦,但母亲却从没告诉我,破茧而出是这样痛苦。

我静静地趴在茧上,等待翅膀晾干,这样我就可以飞了。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漂亮翅膀是什么样子,但我感觉我灰黄色的翅膀定是让她失望的吧……

我趴着趴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能是太累了吧。醒来时就看到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我身旁,这时我才懂什么是美丽,她的翅膀颜色和花纹都……我竟不知该怎样形容!我低头看看我的翅膀,独自沉默。她满眼笑意地说:“孩子,你终于出来了,别担心翅膀,慢慢就好了。”我低声说:“可它们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孩子,无论怎样,你都是独一无二的,别伤心,我带你去丛林。”母亲抚着我的翅膀说。

我跟着母亲飞着,还不太熟练,晃晃悠悠的,外面真的很美,好多好多种色彩,不过好像只有我的翅膀没有。我不禁兴奋起来,对,我是独一无二的!我跟着母亲在花丛里飞舞旋转,不知道其它蝴蝶在旁边说些什么,总是看着我,表现出很奇怪的样子,我自以为他们都在羡慕我的独一无二。

我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母亲特别爱护我,在夜晚的时候从来都不让我外出,她告诉我夜晚出门是很危险的,可能会被别的动物吃掉。可我总想去外面看看,门缝外有着像光一样的东西,我好奇那是什么。终于,这一天晚上母亲没有在家,我沿着光的方向飞去,穿过厚厚的木板缝隙,看到一盏橘黄色的东西,炽热明亮,让人忍不住想去拥抱。我又飞近了一点,突然有个声音将我叫住:“哎,别太近,太近会烧伤的!”我回头一看便呆住了,那只蝴蝶的翅膀和我的一摸一样,跟在他身后的那只也是和我的一摸一样……我惊讶道:“为什么没有在花丛中见过你们?”前面那只“蝴蝶”嗤笑一声:“花丛?你以为我们是蝴蝶呀,我们飞蛾才不去花丛!我们只在夜晚围着光跳舞。”

“飞蛾”!这个词在我脑中炸开,随后我看到了许多赶来的飞蛾,他们都和我一摸一样,甚至有飞蛾招呼着我:“新来的!不来跳舞吗?”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家的,穿过门缝正看到母亲焦急地飞过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更着急了,围着我飞来飞去。

“我明明是飞蛾,你为什么骗我!”我突然的歇斯底里让母亲愣住了。母亲低声说:“对不起,是我说谎了……”后来母亲默默飞走了,后来的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才觉得谎言才是最真挚的东西,毕竟每一句都是用心编织的。

我再次出门已经是几天后了,我又去了花丛,看着漫天飞舞的蝴蝶,心想:大家都是破茧而出,为什么蝶在花里,蛾只能在暗中呢?这不公平,也许母亲是对的,她让一只蛾飞在了花丛中,而不是在夜里面对炽热的灯光。

我曾经到处寻找过母亲,对,我仍唤她母亲。即使她对我说过慌,让我在谎言中长大。但我安静后总认为她是对的,是她让我破茧成蛾,我一直是她的蝶。

再后来,我每天还是会到母亲曾带我去的花丛中跳舞,那些蝴蝶也开始同我说话。他们第一句总是问:“嗨,你也是蝴蝶吗?”

“对,我是一只蝴蝶。”我回答的时候总是无比骄傲。

 

 

 

 

 

 

 

雪花膏

滕妃 广西师范大学 

寒冬腊月的清晨,浓重的幕色依旧严严实实得地笼罩着小镇的每个角落。窗外,纤弱的光秃秃的枝桠还在寒风中颤抖,奶奶就已盘好满头的银丝,一支棱角被磨得圆滑的银簪子恰到好处地立在盘发上,倒也是相映成趣。张罗好一整天的饭菜后,随着一阵凉意的涌入,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她颤颤巍巍地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摆好货摊的物品,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台后的座椅上,一边戴着老花眼镜读报一边等着顾客光临。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因被岁月侵蚀而残缺的地板砖,映照着老旧的柜台上镶嵌着的刻满岁月划痕的玻璃,也映照着她被风霜吹打得满是沧桑的脸。她从身后货架的角落里掏出了一个缺了一角的玻璃罐子拧开那爬满铁锈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刮出白色油脂状物,细心地涂抹在手上,脸上。我很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她笑笑,说:“是雪花膏呢,这玻璃罐子是当年你爷爷给我买的,舍不得扔,就一直留着。”奶奶的脸上浮起了浓浓的笑意,顿了顿,又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这双手可好看了。十指尖尖细细,比那葱管都水灵呢。别人都说我这双手比大户人家小姐都秀气。你爷爷呀,就是看上了我这双手。”看着她瘦削的脸,我可以想象出奶奶年轻时候俊俏甜美的模样,也不难猜测出她温婉动人的气质。可是这双手关节粗大、指甲畸形的到处皲裂的双手,哪里还能看出当年的尖细、白净呢?

奶奶仿佛能洞悉我内心的一切,便继续诉说起她古老的爱情故事。那一年的她才17岁,到镇上的供销社打油,爷爷正好在是供销社帮忙打油的伙计,得了满满的一大瓶,因为爷爷只顾盯着奶奶细嫩小巧的双手,油溢出瓶口了都不知道哩。

一年后,奶奶就这样和年长三岁的爷爷喜结连理,双双住在小镇上。又过了三年,家中多了我爸爸、我叔叔两个孩子。奶奶忽而叹了口气,说道:“打从跟了你爷爷呀,脏活、累活他都不让我做的,他说我这双‘小姐手’得好好爱惜,做不得粗活。可是家中苦啊,你叔还小他就不得不到河对面去给人家挖煤,我就偷偷地跑去帮人家洗衣服、砍甘蔗,做这些零工换点米面补贴家用。这一来二去,双手呀红肿到不行,一浸到冷水里头,就痛到骨头里,干了以后,裂开了的口,血在手上渗个不停。你爷爷回来以后,看着我难看到变形的手,气到不行,抽了一天的闷烟,硬是没跟我说一句话……”奶奶说到这里,眼角泛起了泪光,擤了一下鼻子,又说了起来:“晚上,他回来吃饭,递给我一罐雪花膏,呶,就是这个玻璃罐嘛。我也气到不行,他缺心眼呀,这么贵的东西,用来涂手涂脸,饭都顾不上了,怎能用钱买来这东西!”奶奶抹了抹眼泪,咽了咽口水,苦笑着骂自己也傻,傻到不知道雪花膏会过期,放太久了就会凝结成一块,不能用了。她就这样将爷爷省下半年烟钱给她买的雪花膏收藏在衣柜里,每天就是闻一闻,摸一摸,就是从来舍不得用。

爷爷又到河对面给人挖煤,为省路费、船费,半年才回一次家。只能时常通过船工来传话,问奶奶在家可好,一双儿子怎样等等,每次都不忘叮嘱奶奶要早晚擦雪花膏,用完了他再买,那玩意不贵。对此奶奶还是心知肚明的,也央求船工传话回去给爷爷,说家里头一切都好哩,雪花膏还有大半罐呢,这东西好用得很,手不裂出血来了,养的又白又嫩,滑溜溜的。“我说完这些睁眼瞎的话时,船工大爷都是叹着气,摆摆手说他一定把话带到,让我也别太苦了自己,这样你爷爷怎能放心哪。”奶奶的谎言就这样善意地欺骗着爷爷,每当爷爷回来过年的前几天,奶奶才舍得拧开那被磨得光亮的铁盖子,用细竹签挑出黄豆大的雪花膏抹上,好让爷爷回家时看到的双手不是那样的红肿、皲裂。

直到第六年的春节前,奶奶发现雪花膏还有半瓶,但却已经凝结成块状,不能再用了。“那天我心里真是难受,你想想,你爷爷再过个十天八天就回来过年了,发现我一直没用这东西养着双手,红红肿肿的,反而浪费了这么大一罐,不生气才怪呢。要不是临近年关不能哭哭啼啼的,我早就忍不住哭一场了。”如此凄苦的故事,奶奶就这样谈笑般地说出来,仿佛事情就这样发生在昨天似的,甜蜜又苦涩。

后来,明白了一切的爷爷也没再发火,而是捧着用油纸包着的雪花膏,把旧的那罐掏空,洗刷干净后用勺子细心地把油纸上沾着的雪花膏都装到罐子里去,递给奶奶。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好多年,直到我爸爸和叔叔都成了家立了业,生活条件变好了,奶奶也还坚持着用那个玻璃罐盛放护手霜。在爷爷过世之前,奶奶每年冬天前就能收到爷爷亲自买回来的雪花膏,也一如既往地听着爷爷编织的各种谎言,有说捡到钱买来的,有说是降价销售的,奶奶都只是娇笑地接过来,不过多言语,也不曾拆穿。两个人“说谎的习惯,就这样一路延续了62年,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雪花膏那古老的淡香里却能嗅出氤氲了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的深情气息,像一坛老酒般发酵,愈来愈香浓、热烈。

风风雨雨,携手62年的婚烟,按照我们年轻一代的说法,是“金婚“,还是“钻婚”呢?我还真不清楚,我只知道,爷爷奶奶从来不会用“结婚周年庆”这样浪漫的方式彼此表达爱意,却能在最艰苦的岁月里,用最本真、纯朴的方式经营一段感情,维系着家庭情感的纽带,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说谎,在当今社会相恋的男女,相守的夫妻间也不足为奇,各式各样,或善或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些人说,是当今社会太功利,太浮躁,太刻薄了。或许吧,毕竟那古老的时候,连爱“都只写成“愛”的,多生动的繁体字,哪有当今“有爱无心”的简体字“爱”这般单薄无力!

 

 

 

 

 

 

 

 

 

 

 

 

 

 

 

 

 

 

 

陆世初 新普京集团娱乐网官方网站  

木瓜还是儿子,不过他现在成了别人的儿子。

一大早,雾还没有散,木瓜就被他爹用烟杆敲醒了。木瓜躲在被子里不愿出来。他爹急了,一把掀开被子,木瓜那两只圆滚滚的屁股就亮了起来。他爹的手刚对准木瓜的屁股举起来,木瓜就像蚱蜢一样从床板上蹦了起来,光着脚丫往外跑。

爹,你怎么忍心打我,我是你儿子咧。木瓜在门板后面冷不丁地喊出这样一句话。

马上就不是了。他爹磕着烟杆,脸上的云彩阴了下来。

爹,你没喝醉吧。大早上的净说狗屁一样的瞎话。

不要废话了,赶紧给我洗澡去。话说多了容易饿肚子,家里已经断粮几天了,没有米供你吃了。

木瓜洗好了身子出来,他爹丢给他一身新衣裳叫他穿上。爹,干什么穿那么好看,是不是要带我上街赶集。他爹吸着烟,不说话。爹,过年的时候你都没舍得给我们买新衣服,今天是不是脑头坏了,想不清事情。他爹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穿衣服,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鸟事。木瓜说爹我肚子叫了,我饿了,没有力气穿衣服咯。听到木瓜这般说,他爹急了,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的大手两下三下地抽打在木瓜八岁的屁股上,打出了一阵尖锐的叫喊声和一个隔夜的红薯味的响屁。打完,新衣服就呼呼地往木瓜身上蹿,比冷风吹刮的枯叶打在身上的场面还要刺激猛烈。

木瓜被他爹带出了自家破旧的木屋,走出了寨子。他们走了一段山路,蹚过一条清澈的溪流,又走了一段土路,就来到了桄河边。最后,乘坐桄河岸边的老王的竹筏来到了水镇。

刚踏上水镇,闻到米粉浓郁的香味,木瓜的口水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爹,我想吃米粉。他爹有点生气。刚才在家里,你不是吃过一碗玉米粥和三个红薯了吗?怎么又饿了?真是馋虫。爹,我也听到你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比咱们家母猪打呼噜的声音还响亮呢,你也饿了吧。他爹没办法,就给木瓜买了一碗米粉,自己却不要,蹲在门口巴巴地抽烟。木瓜好像一百年没有吃到东西了,几口就把一大碗米粉收拾干净了。他吃米粉的表情很夸张,像一头饿了几天的山狗抢吃猫粮。吞咽的动作也很大,如同把水灌进竹筒的声音,他的这个样子,好像连自己的舌头都给吞进去了。

吃完米粉,木瓜打了一个响嗝。他说,爹,你怎么不买一碗来吃,你不饿吗?他爹说,我哪里来那么多闲钱,家里都没有米下锅了,还吃什么米粉。木瓜跑过去给他爹打了一碗不要钱的汤水。他爹一仰脖子,一下子就把汤水喝干了,咂了咂嘴说,这汤还真好喝。木瓜笑了,爹,里面有粉条更好吃咧。

木瓜被他爹领到了镇东头的一个阔气的大宅子门前。已经有很多人站在哪里了。木瓜慌了,他怕生人,死命地往他爹的两腿间钻。他爹一把将他扯出来,用手固定住他,然后对木瓜说,不要怕,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木瓜更慌了,他受惊得像一只被猎狗包围的小羊羔,身体极力地扭动,和水中打转的葫芦一样。

他爹喝住了他。听着,这是燕老板,以后你就叫他爹。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笑着说,好,好,好,是我燕家的好儿子。这位是燕夫人,以后燕夫人就是你娘。一个仪态端庄的女人也笑着迎了上来。

不。木瓜喊了起来,我要回家。

他爹拍了他几下,木瓜就哇哇哭了起来。一哭,他就坐到了地上,死命地摇动他爹的腿,仿佛在摇一棵毛竹,好像能摇下一点令他满意的东西。木瓜哭着说,爹,咱们回家吧。木瓜不想待在这里。他爹铁青着脸,手指像铁夹子一样夹住了木瓜的耳朵,木瓜的脸就皱了起来,哭声也裂开了。他爹说,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别再叫我爹了,我不是你的爹了,燕老板才是你爹。你可以叫我老段,也可以叫我段长富,总之不能再叫我爹了。明白了吗?他爹的手刚从木瓜的耳朵上拔出来,几个家丁就把木瓜抱进了宅院里,一行人也跟着进去了。此刻的木瓜活像一头正被锋利的刮胡刀阉割的猪仔,哭声凄厉得像一根剧烈抖动的竹片,能把屋顶的瓦片顶翻。木瓜哭得不像个人,众人皆都在笑。他们说木瓜有活力,能给燕府带来好运,是燕老板的好儿子。

木瓜被送进一个华丽堂皇的房间,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拿来热水倒在洗澡桶里,给木瓜洗澡。木瓜他爹段长富被人领进了内府的账房里,领了六根用红纸的包裹的光圆,又被领到米仓里,扛了一袋白花花的大米就从后门出去了,头也不回。就这样,木瓜成了水镇上燕老板家的儿子。他现在还是燕家三个千金姐姐的弟弟。大姐叫燕小米,二姐叫燕小麦,三姐叫燕小豆。

木瓜成为燕府儿子那天,很多人来给燕老板道贺。他们都说,燕老板有了一个好儿子,燕家的昌盛家业后继有人了。水镇上瓷器店的马老板送来两只花瓶。燕老板说,好,好,这是我儿子,燕草。西街布行的王老板送来了十几匹上等丝绸。燕老板高兴地说,好,好,好。来看看,这是燕草,我的儿子。木瓜却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是木瓜,不叫燕草。人们都笑了,弄得木瓜很尴尬。南街米行的高老板送来几百块光圆贺喜。燕老板说,我的儿子燕草,你们看看像不像我。众人齐口说道,像,像得不能再像了。木瓜再一次开口了。他说,一点都不像,放的屁都不一样,我的是红薯味的,他的是白大米味的,能像吗?木瓜脖子红得像一节猪血肠。众人大笑,没人赞同他的观点。人们说,快了,你的屁股也很快能闻出燕家白大米的味道了。

木瓜拉住小麦说,我不是你弟弟,我不叫燕草,我叫木瓜。小麦说,我不管你怎么说,你就是我弟弟,你是我疼爱的小草。

木瓜拉住小米说,你不能叫我小草,我叫木瓜,我爹叫段长富,我娘叫阿棉。我家住在山里,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我木瓜不是你爹的儿子。小米说,你现在我们燕家,你就是我们的好弟弟燕草,是我喜爱的小草。

木瓜拉住小豆想说话,小豆拉住木瓜的手抢先说了,你就是我的弟弟小草,全镇人都知道了。木瓜生气了,甩开小豆的手说,我他娘的真不是叫燕草,我叫木瓜。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木瓜拉着小米她们姐妹三个跑到了街上。他们停在了街角,那里坐着瞎子乞丐阿花。木瓜说,你们说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爹的儿子,我木瓜不信。他指了指阿花,如果他也说我是,我就是了。木瓜问阿花,你知道我是谁家的儿子吗?阿花的眼睛一下子闪出了光,他激动地说,这还用问,你是水镇上燕老板家的公子,是燕老板家的好儿子。我都看到了,你长得和他很像,脸像,鼻子像,连你脚板的黑痣和背后的胎印和燕老板都像。木瓜被吓跑了。小麦她们几个都笑喷了。木瓜说我还是不信,得再找人问。

他们找到了半聋子阿江。没等木瓜讲话,聋子阿江就说了起来,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的,你是燕老板家的公子,你叫燕草。木瓜生气的说,你这臭聋子你听到什么了?阿江说,我听到了你肠胃蠕动的声音。这声音像刀口锋利的石磨绞碎泡熟发胀的红豆一样细腻动人,你肚子的声音和燕老板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只有吃了燕家的饭菜才有这样的声音,你不是燕家的儿子你能是谁。木瓜哭丧着脸跑开了,小麦她们叫他也不应,如同一根奔跑的楮木头。

木瓜找到了燕老板哭着说,我不是你亲生的,你为什么要我做你的儿子呢?

燕老板抱起木瓜,笑着说,谁说你不是我亲生儿子了,你就是。

木瓜挣开了燕老板的怀抱,厉声喊道,我不是,我不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说谎,一个大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燕老板哈哈大笑。他说,谁说我说谎了,这是事实。你燕草是我的亲生儿子,是烈火也烧不化的事实。

木瓜想到了逃。他想要回家,他想他的爹和娘,他想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他想他家的老牛了,他也想他养在树上的小鸟了。可是,木瓜刚爬上船头,就被人送回了燕府。他逃不了,所有人都知道木瓜是燕老板的儿子燕草了。只有木瓜自己坚持说自己不是。此时,木瓜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就像掉进枯井的小鸡,孤立无援。

木瓜就这样在痛苦中当了十几年的燕草,好吃好穿地生活着。后来,燕老板老了,木瓜就自然地成了燕府当家人。木瓜对他燕老爹说,他要把燕家的地都分给贫苦的农民,还要把家里成堆的谷子分出去。燕老板说,我的好儿子呀,你真要这样做吗?木瓜说,反正咱们家也吃不完。燕老板说,你是我的好儿子,你做主。木瓜真的这样做了。燕老板为此大病了一场。不过,没到一年,燕老板的病却又一下子好了,因为木瓜的妻子给燕家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燕老爷笑的嘴巴都裂开了。他欣喜若狂地把他的孙子高高的举在头顶,他的大胖孙子也没有辜负他,在他头上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憋了大半年的热尿。燕老爷忘我地享受着来自孙子的尿液的浇灌,像在雨中淋着,他张开嘴巴,兜住了尿水,像喝酒一般。本来木瓜不想让他儿子姓燕,让他姓段。可是,燕老爷以死相逼,木瓜没办法,只好让儿子姓燕。从此镇上又多了一名姓燕的人。

燕家的坏事还是来临了。

燕老板一家因为负债被迫搬出了燕府古宅,一家人只能住到镇尾破烂的燕家祖屋里。燕老板说,燕草,我的好儿子,有你在我就不怕了。木瓜说,你喊我燕草都喊了十几年了,就不能改改?

有一年,镇上开始出现了火红的大红旗,比过节还热闹,木瓜以为是在唱戏,后来才知道人们拿着大红旗在架人游街,在批斗人。他吓得骨头短了一大截,狗撵一样地快跑回家。他把他的儿子抱进了家里,把他的妻子喊进了屋里,也把正在门口晒太阳的不是他爹的爹燕老爷扶进屋里。木瓜怕呀,他怕那些扛大红旗的人来他家里打人。

然而,噩梦还是风卷残云般地扑杀过来了。

一大群人手持红旗,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来到了他的破屋,拖走了已经老迈的燕老爷,那个不是木瓜的爹的爹。燕老爷被两个人架上了由桌子拼成的高台,脖子上还被挂上了一个沾满牛粪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着毛笔字,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叉。人们说,燕老爷是十恶不赦的大地主,是剥人皮吃人肉的恶霸。人们还说,这个地主家里藏着一大箱一大箱的金条和银子,这些都是他卖鸦片得来的。可是人们把木瓜的旧屋都翻遍了,还把地面都锄开了,也没有见到金子和银子的一根毛。屁都没有,人们既丧气又生气。

后来,人们又说,台上的这个坏地主是逼迫人家的孩子做自己的儿子的土匪头子,是反革命。于是,木瓜也被人拖了进来。

一个人拿着木棍指着木瓜说,你老实交代,这是不是你亲爹。

木瓜说,是。

人们大声地说,说谎。你说谎,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乡下段家的儿子,你是被逼为燕家的儿子的。

木瓜说,我真是我爹的亲儿子,他没有逼我。我叫燕草。

一个人踢了木瓜一脚,你他娘的又说谎。你的儿子怎么说你曾教育过他说,他本姓段,不姓燕?

木瓜慌了。木瓜语无伦次地申辩说,我儿子还小,他听错了,我没这样说过。

木瓜的屁股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你又说谎。

木瓜跪了下去。我真没有说谎,你们不要再逼我了,我真是我爹的亲儿子。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

放个狗屁啊,人们彻底被激怒了,你怎么能帮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地主呢?于是人们愤怒地打了木瓜。木瓜还是坚持说自己是老爹的亲儿子,燕老爷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求求你放了他吧,他身体有病,不能这样对待他呀。

人们还是不信木瓜说的话,你怎么又说谎话骗我们,骗我们伟大的领袖呢。这一次人们打得更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段,段长富也被人抬进了批斗会场。

他们问老段,这个燕草到底是谁的亲儿子,是不是燕地主逼他做自己的儿子。

老段说,燕草就是燕老爷的儿子,亲儿子,没有人逼。

人们不信。我们是在帮助你,你怎么能说谎呢。再说了,打倒地主、打倒反革命是每一个人的责任,你可不能犯政治错误,要不然,谁都救不了你。

老段急了,从担架上爬起来,他扒下木瓜的衣服,背上出现了一个印记。你们看,这个印记那个地主的身上也有。

人们扒下燕地主的衣服,也发现了同样的印记。

老段哭了。他压哑着嗓子说,燕草真的就是地主的儿子,是燕地主的亲生儿子。

人们还是不信。

老段哭得更烈了。老男人的哭声很有威慑力的。老段几乎是使出了后半生所有的力气,嘶喊着说,我老婆是贱货,勾引了燕地主,想讹他家的钱,这个野仔就这样来到了世界上。

木瓜呆住了,他知道,他身上的印记是他小时候被他爹用烟杆头烙的。木瓜也知道,他娘自从嫁给了他爹,就一辈子待在深山的寨子里放牛耕种,从来没有踏进过水镇一步。他娘也不会勾引人的,更不会勾引燕老板。

你这可恶的老头,你说谎,人们又骚动了起来。

突然,砰的一声脆响,把人们所有的声音都压住了。原来,燕老头挣开了抓着他的两双大手,从高台上直愣愣地栽了下来,头撞在了砖头地面上,殷虹的血流了一地,血迹像一只公鸡。燕老头的脑袋开出了血花。他死了。他的最后一声叫喊是:好儿子,燕草是我的好儿子。

木瓜晕了过去,他的喉咙里像是趴着一只肥硕的青蛙,吐不出气。他挣扎着爆喊出了最后一个声音:爹!

木瓜的这声叫喊像一把锋利的刀,听得人胆寒!

 

 

 

危言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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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说他杀了人。

人们把这个消息告诉陀螺他爸的时候,他爸像被针刺了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眼睛放射出惊恐的光芒。接着,身子一歪,眼睛翻白,栽倒在了地上,口中流出尿一样颜色的茶水。

陀螺从茶镇的西街走来。他得意地对人们说,他把蛮六杀死了。

人们摇摇头说,陀螺,你吹牛,你连鸡都不敢杀,你能杀人?

有人说,陀螺,你真不要脸,小孩都能把你弄哭,你敢杀人?

还有人说,陀螺,小心蛮六活过来找你,撕烂你的嘴,拿去喂狗,看你还敢不敢这样乱说话!

陀螺跳上一块石头,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不相信是吗?好的,睁大你们的眼睛看好了。他手一抽,从衣服里面抽出一把短刀,带着血的短刀。这把带血的刀像一团火,让围观的人们炸开了锅。

啊呀!陀螺,你真把蛮六杀了?

没错!我把他像狗一样宰了。陀螺很得意。

陀螺,你在哪里把蛮六杀了的?

桄河边。他现在已经被鱼吃进肚子了。

陀螺,你杀了人怎么不跑?

我为什么要跑!我杀了蛮六是为民除害。蛮六欺男霸女,难道不该死吗?陀螺挺着肚子,像一位将军,临危不惧。

陀螺,蛮六的身体比牛还强壮,你能动他一根汗毛?

废话,牛皮再硬也能捅破。我就是用这把刀插死他的。陀螺咬牙切齿地挥舞着手中的短刀,在空气中刺来刺去,好像空气里站着蛮六。

陀螺呀,陀螺,你惹祸了,你怎么就把蛮六杀了呢?有蛮六在,榔山的土匪就不敢来我们茶镇作恶。现在,蛮六死了,我们茶镇就要遭殃了!你杀错人了。

我没杀错。我杀的就是蛮六。我连蛮六都不怕,还会怕那些土匪吗?现在,应该是土匪怕我!

陀螺,这是你说的,要是土匪抢走我们的东西,你可要陪我们呀!

陀螺啐了一口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我懒得跟你们说了。我饿了。我要去吃东西。陀螺来到了东街的马记米粉店。他还没有坐下,人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问题,陀螺的头顶满是乱飞的唾沫星子。看人们那个样子,好像陀螺快要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们得赶紧从他身上问出点东西。

陀螺,蛮六真的死翘翘了?

嗯。对的。

陀螺,蛮六死的时候是站着?还是坐着?还是躺着?

死都死了,管他用的什么姿势。

陀螺,蛮六有没有伤了你?

乌鸦嘴。晦气。我受伤了还能跟你们在这里讲话吗!瞎扯。

陀螺,陀螺,你是喝了酒才去杀蛮六的吗?

又不是去打老虎,喝什么鸡巴酒!陀螺我现在的胆子可肥着呢。

陀螺,陀螺,蛮六把你老爸的腿打断了,还把你像一根木头一样塞进尿缸里,现在你把他杀了,是不是已经解恨了?

我也把那卵毛扔进桄河里喂鱼了,算两清了。

陀螺回答问题的嗓音很亮,每一字都像掏耳棍一样往人们的耳朵里捅。人们还想问,陀螺吼住了他们,让不让人吃东西了!杀人是费力气的活,我现在很饿,我要吃东西了,不要烦我。人们就乖乖地坐在旁边看陀螺吃米粉,把他每一个吃米粉和喝汤水的动作,都看的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人们看得可入迷了,像是在看戏,谁都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陀螺,打了一个响嗝,他就吃饱了。他起身的时候,屁股突然蹿出了一个屁。人们的笑声被这个屁吹得东倒西歪。

笑屁啊,我马上要生气了,不许笑。陀螺的脸红的像猴子的屁股,能摸出血来。见陀螺板起脸,人们就不笑了。这时候,荞麦从街上跑了过来。荞麦和陀螺已经定了亲。更重要的是,陀螺已经亲过荞麦的嘴了,甜;他也捏过荞麦的大屁股了,弹;他还揉过荞麦的胸包子了,软。所以,用陀螺的话讲,荞麦已经算是他的半个女人了。见到荞麦过来,陀螺就笑着脸迎了上去,没想到,却挨了荞麦一巴掌。那响声,像是打在牛屁股上一样,韧劲足,响度大。

荞麦说,你这个死陀螺,干嘛去杀人!

陀螺捂着脸,嘟囔着说,还不是为了你。荞麦曾经被蛮六羞辱过。因此,陀螺对荞麦发过誓,要替她报仇雪恨,杀了那可恶的蛮六。

荞麦哭了。你这哪儿是为了我呀!你只想着报自己的私仇。听说你杀了人,我爹就不同意你娶我了。

陀螺慌了。他说,娘呀,这可了不得,我要去跟你爹解释。

你还解释什么,我爹已经叫别人来我家提亲了。荞麦哭得更伤心了。当人们沉浸在陀螺和荞麦两人的故事对白中的时候,新的情况出现了——蛮六来了。

啊,蛮六!一个声音猛然喊了起来,这嗓音和打鸣的公鸡有的一拼。蛮六一脸怒气地朝陀螺冲了过来。人们还以为诈尸闹鬼了,轰的一下散开了。跑的跑,跳的跳,爬的爬,滚的滚。

行啊陀螺,你小子真他妈的有种啊,竟然敢说老子死了!蛮六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冲进了屋,满脸煞气。陀螺被吓得撒腿就跑,一眨眼,已经从后门飞了出去。

我跟你没完。他妈的臭小子!你竟敢趁我喝醉的时候,偷走我剥蛇皮的短刀,还在我蛮六的头上撒尿。我不宰了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我就喊你作爹!蛮六嘶声竭力地咒骂陀螺。

陀螺从东街跑到了南街。人们在他身后喊,陀螺,蛮六没有死,只是喝醉了。你这个骗子,用谎话骗我们说你杀死了蛮六,你他妈的耍了我们。

陀螺又从南街跑到了西街。人们朝他喊话,陀螺,你这该死的家伙,竟然对我们说谎!我当真以为蛮六死了。真可恶,你他妈的比蛮六还该死。

陀螺拼命地跑,好像身后跟着一条饿狗,随时都要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所以,他马不停蹄地跑。有人对他说,陀螺,陀螺,你说谎的报应来了。蛮六活过来了,他马上就要来收拾你了。你赶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最好消失在世界上。这样蛮六就找不到你,你也就不用死了。

陀螺还是在跑。还有人说,陀螺,陀螺,如果你离开了茶镇,消失在了世界上,你也要记住今天的教训,可不能再说谎了,害人。你听到了吗?怎么不吱一声呢?

陀螺继续跑。他从西街跑到了河边的土地庙。陀螺想到庙里躲起来。他刚推开庙门,就被守庙的老段推了出来。你这该死的陀螺,你说了谎,莫要进来。要不然,土地公会生气的。老段拿着扫把拦在门口。陀螺生气地说,不进就不进,烂庙,我陀螺还不想进去呢!一转身,他就麻溜地爬上了庙旁的大榕树。因为榕树太大了,树枝多,树叶又密密麻麻的,在下面竟然看不见陀螺。陀螺在大榕树上睡着了。

树下有人在喊他,陀螺。陀螺。你醒醒啊,你爸出事了!

陀螺吓得从树上掉了下来,像狗扒屎一样,吃了一嘴的泥巴。刚落地,就又弹了起来。

那人说,你爸掉河里了,刚捞回家,快死了。

陀螺迈腿就跑。这一次,跑的比刚才逃命的时候还快。陀螺跑进屋子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河水的腥味。也听到了有人在哭。他的老爸已经断气了。陀螺双脚就软了下去,心里的潮水一下子汹涌起来。水淹到了喉咙,陀螺的声音就失真了;水漫到了鼻子,陀螺的鼻涕就顺畅地一条接一条地垂下来;水冲进了眼睛,陀螺的眼泪就飙了出来。陀螺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章法。

有人责怪陀螺说,你爸是你的害死的。你爸真以为你杀了蛮六,很不放心,就去河边查看情况。他腿脚不好,一滑,掉进了桄河,就给淹死了。要是你不说那个狗屁一样的谎,你爸也就不会死了!

有人骂陀螺说,真怀疑你的脑袋是不是被母猪给踢了,好端端的说什么谎?现在好了,蛮六没死,你爸倒死了,你高兴了吧!

还有人骂陀螺说,你真是败家仔啊,说了这么一个害人的谎,死掉的怎么不是你呢?

陀螺痛苦得说不上一句话。他也觉得,去死的应该是自己。

陀螺老爸出殡那一天,榔山的土匪就杀到了茶镇。

蛮六像往常一样,拿着大铡刀,领着一群镇里的壮丁把土匪堵在了茶镇的入口。

我蛮六在这里,你们这群鼠辈也敢来送死!蛮六拿起明晃晃的大刀,指着土匪们说。

土匪们都笑了。我们老大听说蛮六已经被人刺死了,才敢派我们来的。现在怎么又出来了一个蛮六?你一定是假冒的!

我他妈的就是蛮六,如假包换的蛮六!蛮六青筋毕露,满脸怒气。

土匪们又大笑了起来。蛮六已经死了,现在已经被桄河里的鱼啃得只剩下骨头了,你这小子竟敢冒充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蛮六听不下去了,拿起刀就往土匪的马阵里冲。他还没有碰到敌人,左眼就被一支竹箭给刺瞎了。他啊啊大叫。看到不可一世的蛮六那么轻易的就受了伤,站在他后面的壮丁就呼呼啦啦全跑光了。真他妈没种。蛮六破口大骂。蛮六只能孤身奋战了。他举刀高喊,进镇者死!战斗中,他砍下了八只马腿,十一只胳膊,五颗头颅,七个耳朵和半张脸,还打掉了几排牙齿。但是,蛮六还是死了。他倒地之后,土匪削下了他的脑袋,绑在马尾巴上,像拉石头一样,一路拖着进到了镇里。后来听人说,蛮六的脑袋磕在石板路上,能发出刀一样的声音。他的左眼结着黑色的血痂;右眼睁得圆圆的,豹子一样死死地盯着那帮作恶的土匪。

蛮六是为我们茶镇英雄地战死的,他不是被陀螺刺死的。

陀螺他们送葬回来发现,茶镇的入口涂满鲜血,地上还有人和动物的残肢。再仔细一看,人们惊住了,蛮六粗壮的身子上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像是被铁钩子耙过一样。头颅已经不见了。他粗大的手还紧紧地握着大刀,刀身带着血色的寒光令人心惊胆颤。突然,他们意识到出事了。土匪来了!于是,拼命地往镇上跑,往家里跑。

陀螺跑到了自己的家里,他的老母亲躲在床底下。听到陀螺的声音,才敢出来。陀螺又急匆匆地赶往荞麦的家。他发现,荞麦的哥哥已经头朝下地扎在水缸里,死了。荞麦的老爸也被晾衣服用的绳子勒死了,舌头吐得长长的。连荞麦家那条温顺的母狗也被砍成两半,肠子铺了一地。荞麦的鞋子落在地上,人却不见了。陀螺慌了,身体里的荒草在疯长。荞麦一定是被土匪抓走了。

陀螺拿了一把短刀就往榔山方向跑。头也不回地跑。

人们喊住他。陀螺,你想去送死吗?蛮六都被他们杀了,已经没人打得过土匪了。陀螺耳朵聋了,听不见。

陀螺,你真的不想活命了?但我们想活啊!不要再去招惹土匪了,要不然我们又要遭殃了。人们还是喊不住陀螺那双奔跑的腿。

陀螺,你这遭雷劈的东西!你的谎言害死了蛮六,害死了镇上那么多人,你是不是想去拼命,为他们报仇啊?陀螺还在跑。

陀螺,算我们求你了,如果蛮六还活着,他也不会让你去的。你不要跑了。陀螺还是一声不吭地跑。

陀螺,你死了,你的母亲怎么办?陀螺跑得更快了。

陀螺是不是疯了?

他肯定是疯了!

他真的是疯了!

人们看到,陀螺奔跑在蘸了血似的夕阳中,像一具流动的尸体,不,比尸体更像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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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是一名逃犯,

他伤痕累累,像一头饥饿的孤狼,在越来越荒远的大山中发了疯似的奔跑。

——逃,我要逃!

他睁大了双眼,一条湍急的河水横在他的面前,与此同时,一架笔直的桥给了他生机。他迫不及待地冲过去,远处星点般的灯光渐渐明亮,原来桥的那边是一座偏远的村庄。陈东顾不了许多,恶狠狠地推开一户人家的门,身后却忽然响起了声音。

“你是什么人!”

陈东猛地回头,心一下被攥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里提着一盏煤灯,双眼警惕地看着他。

“我迷路了。”陈东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握紧了衣袋中那把锋锐的刀。

老头皱了皱眉,又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你是……你是新来的支教老师吧!我们全村人都等你很久了!”

陈东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老头是认错了人。为了隐蔽行踪,在那么偏远的乡村当一个老师伺机而动,也未尝不可。于是陈东顺势撒了个谎,说自己是政府派下来的支教,却不慎在中途迷失了方向。

那老头听后忙道:“瞧你那狼狈的模样,我们可真是招待不周!我是我们村里的老村长,我们村可是贫困得很呐,年轻人肯来这地方吃苦,实在是了不起!娃娃们可都盼着你呢!”

就这样,陈东竟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老师,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听说来了一位人民教师,都乐开了花。

 

陈东第一次走进教室,十几双眼睛就齐刷刷地望向他,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站上讲台自我介绍。

村里四面环水,由于出路不畅,物资难以到达,是出了名的贫困地区。孩子们的课本早已发黄发脆,却仍被一双双小手如护珍宝般捧在手中,村中的教室也只是一间简易的草房,一块小小的破黑板竟成了孩子们心中无比神圣的珍宝。陈东上过初中,有点儿文化水平,就教孩子们数学、语文。孩子们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像一颗颗玻璃珠子般闪着渴求的光,一下课谁都不愿走,围着陈东问这问那。

“老师,城里有图书吗?听说那儿有个好大好大的图书馆呢!”

“老师,城里的学校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明亮的窗户和干净的桌椅?”

“陈老师,你会一直留下来教我们读书吗?”

看着数张单纯稚嫩的小脸庞,陈东心里一愣,竟有些不忍,道:“会的,老师会留下来的。”

 

陈东突然觉得有些感慨,村里的娃娃们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读书上学对他们来说更是奢望。可自己只是一个逃犯,却可笑地成为一名老师,自己编织的谎言却给了孩子们破碎的希望。这说出的谎,将自己满手的罪孽与鲜血变为粉笔轻盈的尘灰,又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眨眼间,陈东在这里一教便是半年,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佝偻的背变得越发直挺,走到哪儿都有乡亲亲切地唤他“陈老师”。可陈东的心是矛盾的,他对全村人都撒了谎,他不是什么老师陈东,而是杀人犯陈东,他怕旁人识破,也不想让娃娃们看到他们的老师是个卑鄙的杀人犯。因为这个阴差阳错的谎言,他想成为老师陈东,比任何人都想!于是他愈发勤勉,每天都跟孩子们讲文学,讲科学,讲城里的一切。陈东甚至开始相信,自己就是一名老师。

日子渐长,又是一年春天,村口的大梨树开满了雪白明灿的花,像是降了一层薄雪。出村打工的年轻人归了家,也带回城里的几份报纸,让山里的乡亲们透过这薄薄的纸看看外面的世界。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地享受着春节的余温,可陈东不,他在报纸上找到了关于自己的新闻。

“警方经多方搜寻逃犯陈某无果,现将搜查点转向我市北部偏远地区……”

陈东慌了,半年来自己辛辛苦苦构筑的谎言在一夕之间崩塌,他不得不犹豫,不得不逼迫自己想起自己不过是个手染鲜血的逃犯。倘若警方搜寻到这里,自己无疑要重新戴上手铐。可他不想回去,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没有阳光的地方!

他下定决心要逃,一夜之间收拾好了行囊。要走那天,全村的乡亲们都来为他送行。

“骗子,老师你说谎!你说过你会留下来,你说过你不会走……”孩子们含着眼泪,扯着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泪水糊了他的眼睛,可他只能转过身去,负上行囊。

 

“老师,你不能走!”一个孩子站出来,神情倔强,“出村的桥塌了,你走不了了。”

“对,对,桥塌了,老师你不能走!”孩子们抹干眼泪,连连附和。

陈东不信,他冲到村口,那笔直的桥果真塌了一半。这下可好,谁也走不了了。

 

陈东不甘心,他想逃。第二天他便扛着工具上了桥,湍急的河水像极了他的心,任谁也阻挡不了他想离开的心。

好不容易要修好了桥,陈东准备好要离开,可次日再去一看,昨日刚刚修补的部分又恢复了原样,当真怪事!他心下疑惑,怀疑有人蓄意破坏,不禁大为恼火,暗暗发誓要将幕后主使恶狠狠地揪出来。

 

夜幕降临,漫天的星斗璀璨绚烂。陈东借着夜色悄悄躲在桥旁的草垛中,伺机等待。

不多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几张小脸探头探脑地出来了。他们蹑手蹑脚,带着农具轻轻走到桥头边上。

月色是那么温柔,披洒在他们的肩头,映亮了他们稚嫩的面庞。锄声和着潺潺的水流声,仿若一首月下静眠区。孩子越来越多,月色越发醉人,初春的风轻轻柔柔的,吹得陈东的眼眶有些湿润。

 

被抓又如何,回到监狱又如何!他陈东,再也不需要闪躲!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陈东,因为这一句谎言,他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眼神凶狠的自己,现在的他,眼中满是揉碎的温柔。

他跟孩子们说,他不走了。

他和孩子、乡亲们亲手修好了桥。

他重归课堂,依旧勤勤恳恳,言笑晏晏。

 

一阵春风忽地袭来,一树的梨花皆散,凋零满地碎玉。

今年的春雨来得比往年都早,寒意冷得让人断肠。

警察冲进陈东的课堂,给他带上手铐,他不反抗,只微笑。

孩子们放声大哭,陈东却一脸温柔:“乖,老师回城里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这回,老师也一定会回来!”

“真的?我们要拉勾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出了村口,迎着春风,陈东忍不住昂起头,忍着不让泪水往下流。临了,自己还是又撒了一次谎。

一个永不能实现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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