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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湖文学学生作品
攀登小城
2004编辑班 梁艳宜
初到将山,云雾萦绕山峰,看不请山的全貌,更不知所闻小连城是什么样子。只见石阶向上延伸,被两旁不知名的树拱在其中,仿佛这是上山的唯一之路。
天空灰亮,云雾很浓,让原本光滑的石阶更加光亮。湿漉漉的它们让我有些失措——它比我想象中的更滑。每登上一级都要屏住呼吸踩在泛光的石阶上:这是用青石铺成的石阶,长久地摩擦使它的线条非常柔和,有的石阶已经破碎,碎石散布四周。泥土填充着它们的缝隙,偶尔会有小草顽强生长。层层石阶悠悠地似乎要映出什么:苏元春,广西永安人,光绪 10 年( 1884 年),任广西提督。中法战争时,协助老将冯子材率兵抗击法军。就在任广西提督的第二年,为守御南疆,他建筑边境国防工程,在龙州修筑的小连城就是其中之一。我所走的石阶是一百多年来许多士兵所走过的。保卫祖国的他们从这开始自己的使命,也有的就留在这儿。
终于到了半山腰,离开凝滞的空气,忽感心情开朗。将山的概貌在眼前,雾团在飘动,时而浓重,时而浅薄,如同顽皮的孩子在嬉戏。雾下的村庄很宁静,但似乎在暗暗涌动。炊烟和雾混在一起,仔细体会好象嗅到了淡淡的菜香。放眼远望,大山紧紧拥抱这片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安详平和。一转身,“保元宫”映入眼帘,这是苏提督休息的地方。偌的保元宫是小连城的核心。走进保元宫,洞内空旷,任何声音都显得十分洪亮。左洞上去有一道造型精美的朱门,左耳门曰“金阶”,我沿着“金阶”往上,来到一处名为“天阕”的门,强光穿山直入洞中,似有“神仙降临,不可正视”之感。光芒笼罩着洞内的“天帝”,更显得“神圣庄重”。宫门右有一“天桥”,似乎这里更可接近天的世界。天的世界,这是与人间不同的境界,让人生畏却步,所以我放弃了。于是我沿着洞边的另一个阶梯,行走在去炮台的路上。整条路起伏不断,脚也越来越重。每一步更慎重了,心中的害怕在增加,但还是忍不住往下看。山下真的很平静。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在竭力展现自己的生命。小连城曾经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它们。想着想着,便顺势回头寻望来时的路。路是看不清了,只见同行的人相互鼓励着往上爬。再往前看看石阶,一级比一级高。窄的没有一只脚宽,旁边的石头上有鲜红的“慢行”。我不由得放慢脚步。
我奋力地往上爬,但石阶的艰辛更想阻止我的决定。终于还是登上了炮台。放眼整个山峰,五个山顶被连绵的炮台连接在一起。人工的炮台和天然的山峰来连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山势险峻,气势壮观。当年的炮是德国造远程钢炮,雄踞炮台之上,连续布防于整个边境线上。如此严密的布防,使得入侵者望而生畏。坐在炮台的石头上,触摸着。看似粗糙的表面,其实很细腻。一百多年来的风吹雨打,似乎消磨了它的锐气。这里的一草一木强劲地生长,但更多的是一种为新生命的成长而努力。
下山了,我还是小心的。发亮的石阶透着什么?将山的美要细细体味,如今平静的小连城在村民的心中是这样的安详。小连城的历史离他们远去了。悠闲的生活使这片秀美的土地更宁静。战场的硝烟不曾存在!
《左江日报》2005年05月21日
佛心
成长寿
我跪在师父面前三天三夜了。寺里油灯如豆,闪烁着迷离游移的光辉,映着师父幽深睿智的脸庞。师父……
去吧!师父的手直指西方,凝固在半空,目光安详而柔和。梁上的大钟突然就嗡嗡作响,师父圆寂了。我抬起头,看见屋角的一张蛛网上落下一颗很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香案的木鱼上,溅起团团水雾,弥散开去。
代表大唐出使天竺是每个僧人毕生的梦想。据说,取回真经的人可化身为佛,因为佛经正宗在天竺。我是大唐佛学修行最高的人吗?我问自己,而那回答却像被狂风卷入无底深渊的枯叶,渺无声息。什么是佛?佛在哪?我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慌。
我叫三藏,法号“玄奘”。菩萨说我是金禅子转世。我奉大唐的使命,也是我自己的宿命,走在西域的途中,追逐着佛的脚印。西域的路很艰险,有狂风沙漠,有豺狼虎豹,还有吃人的妖魔鬼怪。西域的风沙很大,常常吹得我睁不开眼。我又很满足,因为我睡在太阳的怀抱里,寻找心中的佛。
前面是一座山,一座很普通的山。我已经翻越过无数这样的山。可是昨天夜里观音菩萨托梦对我说:三藏,那座山里藏着你的心魔,越过了它,你才能取回真经。梦醒后我已到了山脚下,真是个奇怪的梦,我想。
一路鸟语花香,一路碧水淙淙,我贪婪地吸了几口散发诱人清香的空气。突然,我掉进一个漆黑幽深的洞里,然后被绑在一根石柱上。
我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场面:小妖们架起大锅,燃起熊熊烈火,锅里的水扑扑冒着热气。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他们围着大锅载歌载舞。
和尚,让我吃了你吧!声音柔柔的,,透着妖媚缠绵的气息,摄人魂魄。大概是小妖的头目,一袭红衣摇曳,那种笑容,倾国倾城。一股不知从什么方向刮来的风,从我的长袍倏地刮进心田,然后在心底不停地回旋,像回旋了几个世纪那么久远。
不,我还没有洗澡呢!其实我本想说,不,我还要去西天取经呢!
和尚,我喜欢你呀!
和尚,你留下来陪我好吗?
不!你是妖精,我摇摇头,一脸的毅然决然。你放了我吧。
妖精格格地笑了,轻抚着我的脸,一鼓奇异的幽香顿时渗入我的灵魂深处。和尚,你长得真俊!
我被绑了三个月了,绑住我的是一根根晶莹坚韧的蜘蛛丝,原来她是修炼千年的蜘蛛精。和尚,让我吃了你吧!蜘蛛精的眼神变得无助而伤感,声音如同撕裂的朝阳,渐飘渐远。蜘蛛精一扬手,收起了她的蛛丝。和尚,你走罢!
为什么不吃我?
因为你还没有洗澡呢!
蜘蛛精咬住嘴唇,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微风卷起她的裙摆,身体虚弱地晃了几晃。在我走出洞口的时候,蜘蛛精突然抱住我,伏在我的肩头,从眼角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没想到她的眼泪竟是如此滚烫,烫得我的肩膀隐隐作痛。我一惊,因为菩萨说过,妖精没有感情,是不会流泪的。决不!从不!我的手抖了抖,想拭去她的眼泪,但最终没有动作。
你会回来看我么?蜘蛛精的眼睛闪着迷离的泪花,一如满山盛开的杜鹃,如火如荼,妖艳但是凄美。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我甩开她的手,我的步子坚定而执着。因为我害怕我再看到她一眼,我就会永远留下来,再也走不出去。但有谁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于黑暗中不停地坠落、坠落,然后四分五裂,随风而逝。
观音菩萨在不远的天边赞许地点点头:三藏,你终于战胜了你的心魔。菩萨神秘的笑容在刹那间刺痛了我的双眼。
又三个月后,我顺利到达了天竺,取回真经。我却没有曾经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倒有些怅然若失,失魂落魄。在取经回朝的途中,我的大徒弟,就是那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猴子,突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的双腿,放声大哭。我明白他为什么哭,这是一只渴望爱情的猴子呀!
师父,你有没有后悔过?
师父,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吗?
悟空……我的喉咙发涩,鼻尖有些酸,声音是如此虚无而飘渺,像是沉睡了千年的一声叹息。
我站在高高的大殿上,俯看尘世来来往往的幸福以及他们聚离后的所有。来朝拜我,听我诵经的僧侣与善男信女不计其数,他们说我是活佛,日夜高唱着各种歌颂我的壮美诗篇,就连我印在石径上的脚印都被当作神物供奉。只是连我自己都不懂什么是佛,怎么就成了佛呢?想到此,我不免有些愧疚。
和尚,让我吃了你吧!像是从风里传来的呓语。为什么一想到这句话我就忍不住想流泪?我想起被缚在山洞里的三个月,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是我的心魔吗?望着如来的佛像,我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岁月迢迢而逝,我也垂垂老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我记得很清楚,那夜的月光是幽蓝幽蓝的,从树梢如水般流到地面,反射出层层寒气,寒鸦在枝头如雕塑般耸立着。我归隐于一方残破的小庙,诵经,敲木鱼,聆听细雨缓缓地敲打沧桑的窗棂。我想起多年来一直做着的同一个梦:每每在我打坐念经的时候,总有一只红色的小蜘蛛艰难地攀着一根蛛丝,由屋檐蜿蜒而至于香案上,直至灯熄经毕方才化作一阵烟雾,渐渐散去。
蜘蛛精?
心魔?
佛?
我渐渐跌入神秘而慵懒的梦境。三藏,你看到什么?我看到自己怎样从母体中脱离而出,然后沿着一条长满水草,叫做时间的河流边行走;我看到自己如何伏在遍布荆棘与碎石的苍凉古道上,洒一路鲜血,追寻佛的气息;我看到蜘蛛精的笑容,倾国倾城,渐渐隐没于深深的幕霭和落日的苍穹,我看到千年万年的忧伤自她的眼眶缓缓流出,砸落在地面,绽开朵朵绚烂的莲花……
恍若隔世。恍然如梦。千古柔情,千古伤心。
师父,什么是佛?我在梦里不停地追问。
三藏,你听到什么?
也许有缘,一千年前,一只鸟衔着的一粒种子,在突袭的狂风中投落,在一面陡峭的山崖落足,然后发芽,成长,写出火红的花。知道吗?你是那只鸟,而我就是那朵多情的花。有些事是一千年前就发生的,但一千年后依然没有结果。
我在寂寞中挣扎了一千年
我在忧伤中焚烧了一千年
只为等待你的出现
只为看到你的容颜
因为你是我前世今生唯一的缘
…… ……
是她的声音!
你好吗?我激动地问,心口开始疼痛。没有回答。
三藏,她就是你心中的佛呀!
师父的声音不大,却在瞬间洞穿了我的胸膛,刺痛我的灵魂。
和尚,让我吃了你吧!我确信自己是流泪了,只是我分不清在脸上缓缓滑落的,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广西文学》2004年第11期、《文学与人生》杂志2005年第3期
执子之手
黄莲馨
绿城南宁的六月是个多雨的季节,一个星期来都是阴雨连绵。我的情绪也因为这天气变得烦闷不已,只想好好呆在学校复习期末考试。岂料一位好友周末过生日,要在市区搞生日派对,盛情邀约之下,我只好打着雨伞坐上公交车前往祝贺。
城市毕竟是城市,任何时候都是这么热闹。尽管窗外大雨滂沱,打着雨伞等公车的人群依旧不少于晴好天气时。
车开不出几个站,座位已被抢占一空。这不,在大学清川路口又上来了一批人。其中,有两位年近七旬老人蹒跚地走向公车,他俩手牵手,动作比较迟缓,以至于后边急着上车的一个人在淋雨中埋怨了几句:“这么老了,还恩爱呢?不要妨碍我们的行程。快,快上车,要么就等待下一辆吧!”车内所有的人都看着两位老人,目光中埋怨者有之,不解者有之,怜惜者有之。我也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只见老大爷依旧紧握老太太的手,缓缓地往车内移动,并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们到医院就没事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太太有病在身。我本能地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他们,我身边的男生也站起来让位。两位老人对我们的举动很是感激,连说:“谢谢,祝福你们好人一生平安健康!”我们都受宠若惊。不就让个座位吗,值得受那么大的礼?
老人坐定后,就告诉我们:老太太身体患有胃病,正在治疗期间,他得风雨无阻地照顾老太太。我们问他:“为什么不让儿女来照顾老太太呢?”他说:“儿女对老太太虽好,可我还是不放心,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地等待,还不如自个儿陪伴她,心中更踏实呢。”说完深情地看着老太太。而老太太也幸福地说:“有老头子在,我什么病痛都能忍受呀!”然后裂开没有几颗牙齿的嘴笑了。噢,好一对幸福快乐的老人。我看着这幅画面,眼眶有点湿润,忽然想起那首“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祝福老太太早日康复,但愿他们健康长寿!
晚上,在朋友的生日宴会上,我把这个感人的爱情故事告诉朋友,朋友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深有感悟地说:“持子之手,与之携老。便是人生最幸福、最浪漫的事。”
《南宁晚报·城市日记》2005年7月4日
完美一生
朱凤云
给自己种下希望
想要自由地生长
我在等待你的到来
穿越我一生的世界
还不知道什么是真爱
就让我们静静的等待
自由地飞舞吧
一起去心底那最自由的世界
顺着目光向往
用体会超越想象
就这么自由地成长,成长
随风摇曳在梦乡
《沂蒙晚报》副刊
借钱
侯珏
1
父亲把沉重的蒿杆一撑,我们家的老木船便离开寨子,向下游的对岸驶去了。
2
宽阔的河流围绕村庄,入秋的水在清晨冒着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烟雾,我现在和父亲各怀心事,驶着老木船划过河面,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美景。美景一般是在那些没见过世面并且有空余时间的人看来才成其为美景,像我们这些在农村住惯的人,山水再平常不过了。哗啦,哗啦,哗啦。父亲的桨吃力地咬着橡胶一样凝重的河水,搅起大块大块白色的浪花。我坐在船头上,有些无聊,便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罗汉果来玩弄。自家种的罗汉果,鸭蛋大,被烘干以后,棕黑色的果皮散发着香甜的味道。不多久,船快接近码头了。父亲停下双桨,敞开黝黑的胸膛,点起一支卷烟。一阵晨风吹过来,凉凉的,水的腥味和着汗水的咸味以及烟草、罗汉果的甘味,混合成一股复杂的气息,在船的上空飘过来,又散过去。让人不禁呼吸加深,闭上眼睛,这是一次难得的享受。说是去向亲戚借钱,其实父亲和我的心里面也没个底。先去哪一家,再去哪一家,今天走东,还是明天走西,都没个确切打算。似乎母亲曾经跟我说过,自从她嫁到我家来,就没有去走过那些娘家的亲戚了。连续八年粮食都不够吃,后来等到分了田地,以为生活可以宽裕些了,可是我们兄妹又到了上学的年龄,而且父亲这时忙着与叔父们分家住,鸡零狗碎的事情缠得人不可开交,想去走走各地的亲戚,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把他们给荒疏了。但是亲戚总归是亲戚,藤子再长,也还是有些瓜葛,现在我们家忽然出这样的大事,眼看急需要借一笔钱救急,别的不说,就看他们还念不念旧情了。
雾气尚未散尽,小码头挤满赶集的船只,我们的船在后面一点,要等前面的泊好了散完了才能靠岸。父亲趁这空闲,放下船桨,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掏出烟袋,捏一把烟丝用纸包卷上,在手背顿两下,然后“切切”地打起火机把点烟着。那自家烤的烟叶,烟味浓烈,虽然奇异的烟草香让人清醒舒爽,但是焦油的味道同时让人感到沉闷。沉默了好一阵,我终于忍不住说出话来:
“爸,他们愿意借这么多钱给我么?”
“试试看,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
“哦……”
“应该借的,他们应该知道。”接着,父亲又补充:“这个道理他们应该知道,多少年没出来个人才,不容易的。他们应该知道。”
“可是……爸,难道家里真没点其他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以为我想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去跟别人借钱啊?”
我不吭声。心里有点委屈。说不上是对家里不满,但似乎有些埋怨,也不知道埋怨谁。
父亲坐在船头自言自语。“家里那么多日常开支。你妈又不像其他人一样,耳朵不好不说,还不会和人讲话,连个菜都不会卖。就是我一个人忙来忙去,怎么顶得过来?”一说到母亲,父亲立刻显得有点急躁,气喘嘘嘘的,烟抽得猛。我怕惹他生气,一时不敢再说话。
3
我们这儿是黔湘桂三省交界的桂北山区,群山连绵,水路交错,你从这一头看去,看不到更远,几百米开外又是山坡和山坡,像个屏障,挡住了视线。听老辈人讲我们这环境还不算险恶,倒可以说是复杂,从前是个土匪到处出没的地方,属于三不管地带。据说清朝时候朝廷派文官从水路上来管这鬼地方,结果衙门的板凳还没坐暖,土司的护卫们已经一个个被野蛮人拧了脑袋塞进河沟里。此后一时,竟没官家人敢来了。这是个穷山沟。由于人口繁殖快,几条小河流域不够地方住,很多人家不得不另谋生计,兄弟分家,族群扩散了,从下游往上游,从上游到山腰,再到森林的深处,甚至远得不晓得去处。所以当我和父亲离开寨子,他说“我们要去走走几个亲戚”的时候,我的脸刷地一下就变得茫然,因为我根本没有走过那些亲戚,有的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也许这条河外面还有河,山坡外还有山坡,对岸还是对岸。走完这些亲戚不知道要耗上几天几夜工夫。况且也不知道那些荒疏已久的亲戚给不给情面,愿不愿意给我们借钱。
这时候小码头赶集的船只,已经散了一大部分。但因为来得晚些时间,我们的船还不能靠岸,还得等上一阵子。这是水村的码头,三条河的交汇口,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登上山路通往县城的码头。每隔三天,每逢奇数日,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划着自家的小船聚集这里,先是个岸边小集,互相交换猫狗鸡鸭,油盐酱醋,鹅啊干老鼠肉啊酸鱼掩猪肉以及萝卜干酸笋罗汉果李子草药之类,谈婚论嫁的媒婆和主事的户主也都在这里碰面,做大生意的人家则是装了那些一批批廉价的土特产往外地运。有时候也有个把养有母猪的人家嫌自己村里的公猪种子太少,而宁愿划船到外村引进大猪倌,撵着它上船,风风火火往家里赶,让它与发情期的母猪交配。猪啊人啊各有各的活儿,船儿挑儿各有各的路。半晌,归家的船只便陆续四散。一只只湿漉漉的木船溅起了高高的水花,轻快光亮得像大公牛拉的小铁犁,在墨绿墨绿的水面上前进。河水因船的节奏开始悠悠荡荡起来,水拍打岸边岩石和树根的声音愈发猛烈。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道船尾巴划开的水痕此起彼伏曲直延伸,越来越小,越来越浅,最后消隐在上游远方的江洲河湾或山脚村寨的影子里了。
4
金色的阳光从云层暴露出来,往下倾泻,瞬间铺满茫茫群山和幽幽水面,雾气游动。父亲和我,对坐在一只老木船的头尾两端沉默。良久,我的心里突然感到飘忽起来。我胡思乱想,想到了命运。所谓命运是什么?当父亲还在专心地抽烟的时候,我忽然若有所悟,旋即一种莫名的空虚充满脑袋。我对命运可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迷茫过。
我感到自己是一只蚂蚁,轻飘飘的蚂蚁,坐在一片枯叶上,摇摇晃晃,前途莫测。天知道,就在一个月前,我还是个对未来充满理想,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憧憬的山乡孩子哩。直到前几天夜里我还想象着北上的火车,想象着自己登上万里长城的时候那男子汉骄傲的模样。我规划着将来的锦绣前程,有车有房有电脑,没有贫穷和抱怨,在北京有自己的朋友和事业,每年衣锦还乡孝敬父母……可是现在,坐在自家摇摇晃晃的老木船上,我心里突然感到极度的空虚。突然对命运感到迷茫。我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只真真切切的蚂蚁。那么渺小,没有一点特色,多么无力,丝毫改变不了什么。父亲也像一只蚂蚁,干瘦黝黑,没有多大能耐。他一辈子以扛木头为生,从金竹寨扛到枫木村,从桐木村扛到银光寨。脚板快散架了,夜色浓了,就回家,他酒量不大,两杯米酒下去,便顺畅地睡着了,鸡叫天亮,又起床干活,日复一日,反反复复,丝毫改变不了家里的生活境况。岸边的村民们也都是蚂蚁,成群成群的黑压压一片,他们分工明确,繁而不乱,嘈嘈嚷嚷,忙忙碌碌,一脸麻木。他们的一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仅仅是为了繁衍子孙后代?
我有些害怕起来。简直无法忍受自己的处境!蚂蚁啊蚂蚁,在这鬼地方我真成了一只轻飘的蚂蚁。就算是天掉下来,船沉下河里去,我还是逃不过一只山中蚂蚁的命运。
5
“爸,我们干脆不去借钱了,我们回家吧!”我的声音大概比蚂蚁还小。
“什么?你说什么鬼话嘛!”
“爸,我是说我们不必去求别人了,我这几年已经给家里造太多麻烦,而且现在妹妹又考上了高中,我不能再让你们受累。我也许不是那个命,还是放弃吧!”
“癜了你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家祖祖辈辈就出了个你这人才,这是族里的骄傲,哪个人不羡慕?你去北京是我们家的光荣。俗话说,富不文,穷不武。我们要想有出路,就靠文了。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你不要思想开小差!”
“爸,读书算什么?最后还不是一样,为了有个饭碗。我不如去广东……”
“荒唐!去什么广东?人一辈子打工的机会多着呢!还怕没工打?现在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你看村里能有几个人像你这样?你一定要为家里争口气啊,将来……”
“将来不将来,你看得见么?反正现在我已经决意不去借钱啦!前几天我和阿海通了电话,他说南海那边他已经帮我找到了工作,就坐厂子里面,我随时都可以下去。爸,我现在已经20岁了,你们以后 都不用管我,我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的好,你们以后都不用操心我了。”
“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去借钱!”父亲脸色大变,斩钉截铁地说:“你看你这是什么废话!一点志气都没有!我辛辛苦苦供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居然没点出息。来的这一切是不容易的。家里人也绝对不会同意,我们家祖祖辈辈扛木头,被别人瞧不起,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个人才……这个家族就指望你哩,我的全部希望就放在你身上,可你现在却想泄气了!”他火气上来,顿了顿,声音更大:“如果你执意要去打工,以后了就休想进这个家门!……”
“我不是泄气,而是觉得欠别人钱不好,不是三两百块,而是上万块钱啊,你要走多少亲戚?以后怎么去还?他们信任我么?我觉得面子放不过去。总之,我要出外面去闯一闯,就不信混不出个名堂来……”
父亲怎么也没料到他一直引以骄傲的儿子现在也会说出这丧气话,他一气之下把烟头甩出几米开外。他大声朝我吼道:“不行!今天你一定要和我去借钱!不管怎么样,就是把家当全都卖了,也要让你去北京,不能灰溜溜地去打工让人家笑话……”
我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大道理,竟越想脑袋越发热,早已起身跳到船后腰,抓起船桨准备调船头往回了。
这时,两只大手猛然从后面按住了我的手。这是一双抓过无数棵木头的大手,长长的手指坚硬而粗糙。充满愤怒的双手,擒得我好生疼痛。不过,我我不甘示弱,我以吃奶的力气,选择了反抗……
6
两只轻飘飘的黑蚂蚁终于在河水上面动手互相扭打起来了。打架的原因是他们脚下的那艘摇摇晃晃的木船到底是要往哪个方向驶。
他们的意见达不到一致,一只蚂蚁固执己意,另外一只坚决反对。他们把圆滚滚的罗汉果踩在脚下。他们扯住对方的衣服。一只大蚂蚁往另一只蚂蚁的脸上扇耳光,大蚂蚁气急,索性从船舱捡起一块备用的船舵往小蚂蚁的肩膀抽下去。小蚂蚁一边护住自己的脑袋,一边试图夺取对方的武器。两只轻飘飘的黑蚂蚁扭做一团,互相推扯。那只大蚂蚁口吐脏话,小蚂蚁不甘示弱,大胆顶撞,他们的嘶叫声引得其他水上的蚂蚁纷纷停船层层围观。有的好意劝架,有的纯粹凑热闹,但是那些蚂蚁们都不知道船上那两只蚂蚁为何撕打。
最后,那只小蚂蚁被大蚂蚁一巴掌抽下去,翻身跌下了船。那样子,像做了场噩梦。
7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沉重的蒿杆一撑,我们家的老木船便离开寨子,又向下游的对岸驶去了。这次我的书包里除了满满的一袋烘干的上好罗汉果,还装新有几斤干茶叶,几只刚刚登翅的花鸭子被干稻草绑了双脚,放在船头舱上。
因为赶得早,到了水村的码头,我和父亲等了不到半晌,待前面的几只小木船泊好以后,便顺利地靠岸了。
“爸,我们现在要去哪家亲戚?”
“舅婆家。”
把船绳系好,捧起河水再洗把脸,然后走向一个十多米高的斜坡,穿过公路,再走一里路,来到铁道上。舅婆家就在铁道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找到舅婆住那个寨子了。父亲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他于是指着前方漫长的铁轨,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我表爹一帮人沿着这条路到各个寨子去“喊妹子”(土语,意思是谈恋爱),方圆几十里的姑娘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方圆几十里的后生都和他们打过架,他们是有名的野青年,是两块当兵的好料,只不过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最后不得不留生产队干活里挣工分,而表爹则幸运得当上了炮兵,后来复员,表爹讨了一个会做生意的老婆,一起做买卖,日子过得挺红火。父亲还说,表爹和表婶他们夫妇俩在我那年出世刚满月的时候,还特别提着大母鸡,来到我家庆贺哩。
2006年8月10日完稿,于南宁